实际出资人丨实际出资人执行异议之诉的裁判理念

2018-08-31

案例:张三起诉李四偿还借款400万,法院判决后,张三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执行中,法院冻结了李四持有的a公司股权。此后,王五向法院提起案外人异议及异议之诉,主张王五系a公司的实际出资人,李四只是名义股东,要求法院解除冻结。


关于实际出资人对股权是否享有排除强制执行的权益,实践争议很大。

比如,山东高院就认为,如果执行债权人仅对名义股东享有金钱债权,则实际出资人享有排除强制执行的权利。(山东高院关于审理公司纠纷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第6条)上海高院的陈克法官则认为此种观点值得商榷。(见陈克:“关于案外人执行异议之诉涉股权代持问题的探讨”)

即便在最高法院层面,相反案例也并不罕见。(2016)最高法民申3132号案件中,合议庭认为,“隐名股东对外不具有公示股东的法律地位,不得以内部股权代持协议有效为由对抗外部债权人对显名股东的正当权利......名义股东的非基于股权处分的债权人亦应属于法律保护的第三人范畴。

与之相对,最高法院(2015)民申字第2381号案件中,合议庭则认为,“商事外观主义作为商法的基本原则之一,其实际上是一项在特定场合下权衡实际权利人与外部第三人之间利益冲突所应遵循的法律选择适用准则,通常不能直接作为案件处理依据。外观主义原则的目的在于降低成本,维护交易安全,但其适用也可能会损害实际权利人的利益......案涉执行案件申请执行人中行南郊支行并非针对成城公司名下的股权从事交易,仅仅因为债务纠纷而寻查成城公司的财产还债,并无信赖利益保护的需要。若适用商事外观主义原则,将实质权利属于华冠公司的股权用以清偿成城公司的债务,将严重侵犯华冠公司的合法权利。”

而在股权强制执行司法解释起草过程中,该问题也是争议较大的问题之一。

昨日,最高法院司伟法官在人民法院报发表了《有限责任公司实际出资人执行异议之诉的裁判理念》一文,从商事外观主义的保护范围、公司法第32条的理解以及利益衡量等方面对该问题进行了论证。

本期公号将对该文进行转载,感谢司伟法官赐稿。

有限责任公司实际出资人执行异议之诉的裁判理念


案外人作为被执行的有限责任公司股权的实际出资人,能否排除名义出资人(又称名义股东)的其他债权人对该股权的强制执行,是执行异议之诉案件审理中的一个难点问题,实践中争议较大,存在两种针锋相对的观点。


“否定说”认为,根据公司法第三十二条第三款和商法的外观主义原则,名义出资人和实际出资人(又称隐名股东)之间的股权代持协议,只能约束签订协议双方,对于合同以外的第三人没有约束力。第三人有权信赖工商登记对股东的形式记载,并据此请求法院强制执行登记的股东名下的股权。故对案外人提出的异议不应支持。


“肯定说”则认为,应当恪守“事实标准”,公平是法律始终的价值追求,不能以维护执行效率而忽视实际权益保护,实际出资人是股权投资利益最终归属者,应当优先于名义出资人的一般债权人获得保护。该观点还认为,外观主义原则的目的是维护交易安全和对善意第三人的保护,其适用范围应局限于就相关标的从事交易的第三人。仅就特定股权主张清偿债务而非就该股权从事交易的第三人,不能依据外观主义原则寻求公司法第三十二条第三款的适用。故应当支持案外人的异议。


应当讲,两种观点均有一定道理。法官在此中如何判断取舍,在本质上是一个利益衡量和价值判断的问题。


就此,总体而言,笔者认为,“否定说”强调优先保护第三人信赖利益,但同时并不否认实际出资人对名义出资人所能主张的实体权利;“肯定说”直击权利真实归属,但过于偏重对实际权利人保护,却有忽略对第三人利益考量之嫌。从正义后果看,“否定说”兼顾第三人和实际权利人利益,真正实现实质之正义,只是在权利主张方式上重新构建和分配;而“肯定说”过于强调实际权利人保护,忽略主体间的平衡。


因此,笔者倾向于赞同“否定说”,针对两种观点激烈交锋所涉重要论据理由,简要评析如下:


首先,应当正确认识外观主义的适用范围及其存在的内在机理。


“肯定说”认为,外观主义原则旨在维护交易安全稳定,落脚点在“商事交易”,即当第三人因信赖登记而选择与名义出资人进行交易,是适用外观主义的前提。


但笔者认为,这是对外观主义的误读。虽然该观点所述情形确实是商事外观主义的适用领域,但这并不意味着就绝对排除了非交易领域的适用。商事外观主义其实更是站在宏观层面,着眼于整个商事交易的安全、效率的大环境而言的,而非仅仅并且过于强调必须拘泥于某一个具体交易之中。


外观主义形成一项基本法理原则,让虚假外观凌驾真实权属之上成为正义推定基础,根本原因是实际权利人本人行为的可归责性,既然因实际权利人的原因导致权属公示错误,自然要为自身错误承担不利后果。名义出资人的债权人若善意信赖股权登记进行司法程序且执行程序已启动,则善意债权人和司法执行机构的信赖利益并不亚于交易相对人可能付出的代价及受损利益。


可见,依外观主义法理原则内在机理,非交易第三人的信赖利益同样需尊重和保护。


其次,从公司法第三十二条第三款规定所体现的精神看,在究竟应认定名义出资人还是实际出资人具有股东法律地位这一问题上,我国法律区分内部关系与外部关系,采取了不同的立场。


在内部关系上,实际出资人可以依照《公司法解释(三)》第二十四条第二款主张投资权益,或者依照该解释第二十五条第二款主张名义出资人承担赔偿责任。而在外部关系上,则由前所述,应当依照外观主义原则来确定相关当事人的权利义务。因此,将公司法第三十二条第三款所称的第三人,限缩解释为交易中的第三人,并不妥当。这一点从比较法的角度也可得到支持。


如《日本公司法》第130条第1款规定,“股份的转让,未将其股份取得者的姓名或名称及住所记载,或记录在股东名册上,不得对抗股份公司及其他第三人”。日本法下的通说认为,该条中的“股份的转让”是指股份的移转,“第三人”包括以转让方式取得股份的受让人、在该股份设立担保权的担保权人、该股份的扣押债权人等等。


此外,在本问题下,案外人试图对抗的第三人不仅仅为名义出资人的一般债权人,而是处于强制执行程序中的申请执行人,因此即使对公司法第三十二条第三款所称的“第三人”范围存在不同看法,但对于是否应当排除强制执行债权人,仍应慎重处理。


从参考立法例看,日本和法国都将强制执行债权人作为绝对不可对抗的第三人。我国正在起草中的强制执行法也有此倾向


再次,从实际出资人的显名程序规则看,即便在名义出资人与实际出资人的内部关系上,实际出资人可否成为公司股东,除了股权代持协议等彼此之间的合同外,尚需满足一定的条件。


具体而言,《公司法解释(三)》第二十四条第三款规定:“实际出资人未经公司其他股东半数以上同意,请求公司变更股东、签发出资证明书、记载于股东名册、记载于公司章程并办理公司登记机关登记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


这实际上是对公司法第七十二条第二款立法精神的重申,换言之,如果实际出资人未经公司其他股东半数以上同意,即使否定名义出资人作为股东的法律地位,实际出资人也难以取得股东的法律地位。依照公司法第七十二条第二款的规定,在此情形,应由不同意的股东来购买名义出资人名下所持有的股份。当然,这并不妨碍实际出资人依照《公司法解释(三)》第二十四条第三款的规定“向名义出资人主张权利”。


可见,实际出资人要想获得对外彰显的、具有外部对抗力的股东身份,尚需征得公司其他股东半数以上同意,由法院在执行异议之诉中直接认定其为实际出资人并以此为由支持其排除执行的请求,在实质上有违实际出资人主张权利的规则,并不妥当。


最后,从价值引导与利益衡量的角度看,一方面,法律规范不仅确认和保障社会生活的存在状态,也塑造着人们对特定行为后果的期待,从而引导人们的生活方式。


股东设立公司,原是正大光明的投资行为,却刻意遮掩,以致公司、债权人、外部受让人均得多加小心验明正身,否则难免被拖入纠纷。立法、司法机关也须格外打点精神应对,无疑是对社会资源的一大浪费。股东之间恣意创造的外观,给公司的法律关系带来混乱,增加了商业风险和交易成本。可见,实际出资人的产生虽然不一定均具有道德上的可非议性,但不可否认的是其天然不可避免地带有规避法律、逃避管制、贪占法律优惠等与法律背道而驰的基因。


因此,法律、司法解释给予实际出资人一定保护的同时,从维护商事活动高效稳定展开的角度,亦应对隐名出资的现象予以谨慎抑制,否则,将产生保护甚至激励当事人规避法律的不良影响。


另一方面,由实际出资人承担其选择隐名方式持股而带来的风险,也符合风险与收益同在,而交由其作为“理性人”自行承担的基本商事判断法则。


而且,与本文阐述的第一点理由相关的是,外观主义下的第三人实际上代表的是不特定的多数,是整个商事交易的参与者,与仅仅为了保护个别具有一定的“本人与因”的实际出资人利益而言,“否定说”对于增强商事活动的整体安全和效益更为有利,从利益衡量上也更加具有保护的正当性。